阿根廷圆梦：“梅罗”最后的夏天，从今天开始倒数

*本文为「三联生活周刊」原创内容

文｜黄子懿

裁判吹响哨声的时候，梅西还站在球场的左侧。他瞬间就跪在地上，激情怒吼，眼里泛着泪光，抑制不住自己情绪。梅西的队友们，听见哨音响起后，都不约而同地涌向他，与他拥抱、欢跳和怒吼。这些蓝白色阿根廷人的欢庆，以梅西为中心，他们将梅西抛起，与他一起高歌，庆祝阿根廷28年来的首个大赛冠军。

图片来自@巴萨新闻

我见过无数次大赛决赛后球员们夺冠欢庆的场景，有的跑向球迷，有的瘫在场上，有的冲向最近的队友。但像阿根廷人这样，统一跑向一个队友的场面，确实并不多见——也许只有队友们最知道，梅西有多需要这个冠军，就像阿根廷有多需要这个冠军一样。

从2007年初登美洲杯开始，梅西曾连续五次倒在冲击南美之巅的征途，像是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，失败，努力，继续失败，继续努力。今天，他终于成功了。2021年7月，阿根廷在巴西马拉卡纳体育场1-0战胜巴西，历经六次大赛决赛失利后，阿根廷终于在第七次拿到了阔别已久的冠军。队长，是梅西。颁奖仪式上，通往领奖台那十几米路，他走了十五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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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9年，梅西上一次带队冲击美洲杯失败时，对手也是巴西。那场比赛，我在巴西的米内罗体育场现场见证。整场比赛，梅西在巴西球员的围剿和巴西球迷的嘘声中十分孤立无援。失利的赛后，一贯内敛的梅西罕见炮轰南美足协，称他们被巴西控制，让阿根廷遭遇不公。

2021年美洲杯于争议中举行，与大西洋另一端的欧洲杯相比，美洲杯曝光不高，近年来因频繁举行含金量也在下降，被一些中国球迷笑称为“每周杯”。2021年疫情之下，南美足协不顾舆论反对，在延期一年后执意举行了这届美洲杯，举办地从最初的阿根廷变为哥伦比亚，最后变为巴西，上一届美洲杯举办地。有声音甚至断言，这似乎是为了帮梅西完成带阿根廷夺冠的使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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无论如何，夺冠之后的梅西终于笑了。这些年，我们似乎已经很少见到一个笑逐颜开、情感释放的梅西。沉默的他习惯在失败后一言不发，默默承受那些俱乐部的失意、漫天的续约或转会传闻、针对他国家队表现的批评。但在这一届美洲杯上，梅西情感外露，常在比赛中怒吼发泄。他用6场4球5助攻的数据，为阿根廷带来了冠军，也圆满告别了这个夏天。

2019年那场美洲杯半决赛中，阿根廷球迷在巴西球迷漫天的嘘声与歌声，一直唱着一首自己的歌，让我印象深刻。歌词追溯到近30年前的1990年意大利之夏，马拉多纳带领阿根廷1-0淘汰巴西，在歌曲最后几句，他们唱到：“A Messi Lo Vas A Ver，La Copa Nos Va A Traer（你们将会看到梅西，他将会为我们赢得奖杯）”。

2019年美洲杯半决赛，梅西在巴西球迷嘘声与注目下。黄子懿 摄

这首歌阿根廷球迷唱了十多年，在2021年美洲杯决赛获胜后，我从电视中听到，球迷们又一次将之唱响。它代表着对如神一般的马拉多纳的怀念，也表达了对梅西寄予厚望。从2006年起，梅西就在这歌声跌倒又爬起，退出又归来。因为他知道，那意味着国家和同胞的希望。

这种希望是压力，也曾经衍生出无尽的想象。哪怕是那些冲击失败的过去，多年以来都未远离过这些希望所带来的争议。2006年阿根廷点球不敌德国后，主教练佩克尔曼保守用人遭到抨击：如果他换上的不是防守中场坎比亚索，而是进攻天才梅西，德国人是否就不会肆无忌惮地压上扳平，而阿根廷队是否就会笑到最后？梅西的职业生涯是否就会不一样了？阿根廷人曾经不禁一次次地这样想。

这些声音，梅西从未回应。2006年那一次阿根廷被淘汰后，他在坎比亚索的眼泪与赛后双方球员的争执中默默离去——这是梅西式的内敛表达，是在那之后多年里，我们逐渐熟悉的一种宽厚与善良。在2014年世界杯决赛加时赛憾负德国之后，梅西还答应了对手格策的合影请求，后者在加时赛绝杀阿根廷，与他合影时，还带着那块刺眼的金牌。2021年美洲杯夺冠之后，一贯以中立著称的解说詹俊似乎也忍不住为梅西高兴，他在内马尔与梅西拥抱时，由衷夸赞后者的善良与真诚。

隐忍和付出，终会得到回报。

夏天里的初见

一个球员从人到王的征途，必然是他用精湛的技艺和强大的精神力获得荣耀、睥睨天下的过程，但自古以来，世人们对于英雄的期待，也从来都不是关乎个人的，而在乎他能否以一己之力救国家于危亡、率民族登上山峰。

这是来自想象的共同体的一种期盼，是集体意识的一种无意识投射。

十几天前，梅西的老对手C罗也告别了这个夏天，以一种不完美的方式。球队0-1不敌比利时后，C罗带队冲击欧洲杯卫冕失败。他性情外露，爱憎分明，在球队失利后他难掩落寞，于退场时怒摔队长袖标。但即便滋味苦涩，C罗也留下欧洲杯历史最佳射手的记录，以及在发布会上移走可乐的谈资。欣慰的是，在2016年，他在不被看好的情况下，已带领葡萄牙拿到过欧洲冠军。

球迷们喜欢将梅西C罗的组合称作“梅罗”或“绝代双骄”。两人不同的风格与个性表达，像是他们在球场上展现的技艺一样，成为人们经久不息的话题符号。这两位性情截然不同的人，代表了近几十年来足球竞技水平的最高峰。只是，当我们已习惯他们的存在时，他们却在逐步走向职业生涯的末年，梅西34岁，C罗36岁，均是临近退役的年华。

2021年夏天，似乎像是一场告别的预演。在两人都先后带队拿到洲际大赛冠军后，他们的职业生涯已近乎圆满。而他们留给世人最后的记忆，可能只剩下2022年世界杯了。“梅罗”的最后一个夏天，或许将从今天开始倒数。

如果你并非一个资深球迷，平日不粉任何一个俱乐部，只在国家队大赛来临时瞄上两眼，那么我猜，你一定是在某一个双数年的夏天初识梅西与C罗的。即便在此前，两人已在俱乐部的赛场中崭露头角。

划时代的天才们通常都有一个共性，那就是惊艳地初次亮相世界性舞台。2006年德国世界杯，阿根廷对阵塞黑的小组赛中，梅西替补披挂上阵，那一年他19岁。那场比赛堪称阿根廷近十多年来踢得最有观赏性的一场比赛，他们靠着精湛的传切配合，六次洞开塞黑的大门。作为一个国家的塞黑当时已经解体，心思各异的队员们在阿根廷人凌厉的攻势前宛若散沙。88分钟，梅西像是一个划破夜空的星，突入塞黑禁区，打入了阿根廷第六球。这个长发飘飘的年轻人，身姿矫健，让人想起那个无所不能的球王马拉多纳。

C罗的初登世界赛场比梅西稍早，同样不乏惊艳。2004年夏天，在葡萄牙本土举行的欧洲杯上，C罗横空出世。虽然资深一点的中国球迷，应该早在2003年就听过C罗的名字——那一年的土伦杯，葡萄牙U20队阵容中有一个与巴西球星罗纳尔多同名的人，他以肉眼可见的天赋，拿到了第一个国际赛事冠军，还在同年以贝克汉姆接班人的身份转会曼联。

不过，两位锋芒初现的年轻人，当时只被球迷群体内小范围关注。他们真正向世人宣告自己的横空出世，仍是在国家队赛场中。2004年欧洲杯，C罗在揭幕战中攻入本队唯一进球。对阵英格兰，他在点球大战中一击命中，又在对荷兰的半决赛中率先打破僵局。年仅19岁的他入选了那届杯赛最佳阵容，从此打出了名号——当他在2006年世界杯再次登场时，央视解说黄健翔不得不改口，把他的解说名字从“小小罗”改为“C罗”。这种前所未有的命名方式，自此在中文语境下开始流行起来。

世人们总是会对初来乍到的年轻人给予最大的善意和包容，而天赋满满的年轻人，则在一种初生牛犊的原始冲动中，竭尽所能给人留下深刻的第一印象。回看近20年前梅西C罗的影像，总会被一种青春蓬勃的朝气所打动。那时的他们张扬萌动，带着一丝潇洒、浪漫甚至桀骜。C罗染了一头黄发，涂着发胶，左耳带一颗硕大的银色耳钉，他在2004年决赛失利后哭红双眼，像是被弄丢了心爱玩具的孩子；梅西笑容天真，有着一头长发，跑起来随风飘扬，蓝白色的球衣穿在他瘦小的身材上有些宽大，让他显得青涩，又带一丝潘帕斯人的灵动与风情。

球迷们总是会对初现的新星们有着美好的想象。初识的惊艳后，两人很快成长为球场上最耀眼的明星。梅西出道灵动敏捷，步频极快，能在多人包夹之中闪转腾挪，像是一个绿茵场上凌厉的精灵，有着世间罕见的天赋；C罗跑跳劲爆，能于开合之中突击爆破，也能在万军之中力取首级，付出了世上最极致的自律。梅西与C罗，一个代表着绝对的天赋，一个象征着无尽的努力，像是上帝营造的“完人”的两个终极侧面，彼此不同，而又绝对互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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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约是从十年前开始，媒体将“绝代双骄”的名号冠以二人，梅西与C罗，也就此被称作“梅罗”。对于两位同样划时代、但特质又完全不同的人，世人心中难免比较。俱乐部赛场的竞争中，天赋极致的梅西曾一度领先，鼎盛时期的巴塞罗那拥有现代足球史上最恐怖的支配力，被称作“宇宙队”，梅西身在其中如鱼得水，六冠王空前绝后。而C罗则靠着清教徒般的勤奋自律与强大的精神力，多次挽狂澜于既倒，扶大厦之将倾，他后来居上，在皇马拿下四座欧冠，创下欧冠三连冠的辉煌记录。“梅罗”双骄共获11座金球奖，这足够空前，也很可能绝后。

然而，世人们对于竞技英雄的期待，似乎从来都不满足于其某项成就之艰难高深，而在于其成就的广阔与全面，并冠以“满贯”的称谓与想象。如果说现代足球比赛是一种战争，那战争一定发生在国家之间，发生在国家队比赛的战场上，那是“梅罗”尚未完全征服的领域，是球迷们与非球迷们目光最交织的所在，也是每一个夏日艳阳的中心。

聚焦在“梅罗”身上，便是带领国家获得一座世界杯，让自己的民族站上全世界的顶峰。只有对这座山峰的成功冲击，才是他们真正的、图腾般的“封神”时刻，能让他在后人的记忆中被常常记起，被永久传唱。这也是贝利和马拉多纳的伟大所在，这种伟大，是被世人所定义的。

伟大无需定义

然而，被世人们寄予厚望的“梅罗”双骄，如果从出身来看，甚至原本并不属于其国土最根正苗红的子民，却承担起了整个国家的目光与重担。C罗出生于葡萄牙马德拉群岛，一片靠近北大西洋的群岛，是葡萄牙的两个自治区之一。从地图上看，它距北非摩洛哥比葡萄牙还要近，若是从里斯本乘飞机前往，所跨航程甚至超越了葡萄牙本土从北到南的全境。

不在国土中心的C罗，最初带着浓厚的马德拉口音，在里斯本被人嘲笑为乡下人。好友回忆，那时C罗日子过得艰难，“听起来就像压根不是葡萄牙人，我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。”最终，在某一次被队友嘲笑、教练却不加阻拦后，C罗对着一名教练怒摔一把椅子。年少便识尽世间的残酷，造就了他极强的自尊心与求胜欲，输球后他常常几天一言不发，只顾闷头苦练。

梅西出生于阿根廷罗萨里奥，距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300公里，车程2.5小时。他自幼身材瘦小，13岁那年远赴巴塞罗那接受欧洲的训练，同时也治疗自己的生长激素缺乏症——俗称侏儒症，这是梅西身材矮小的主因，只有欧洲俱乐部有能力和经费支持治疗。作为一个外国人，梅西最初很难融入球队，天生拘谨安静的性格，让队友们一度以为他是个哑巴。

但是无论在哪，是金子就会闪光的，当然也会被觊觎。梅西崭露头角后，西班牙足协伸来橄榄枝，希望将其招入西班牙国少队。梅西和父亲婉拒了这好意，他们将阿根廷视为祖国，希望代表阿根廷出战。阿根廷足协则赶紧安排了两场青年友谊赛，将梅西招入国青队，进而是国家队。

直到多年之后的现在，这一选择都被人不停谈论，同样是基于一种假设的想象：倘若当年梅西选择了西班牙，是否他早就拿到了世界杯，不用背负如今振兴阿根廷的重担了？而那支2008-2012实现大赛三连冠、被誉为“史上最强国家队”的西班牙，是否就更加如虎添翼、能冲击更空前的至高荣誉了？

这种讨论，在阿根廷国内也从未停歇，总有人怀疑梅西在国家队的表现，甚至是忠诚。批评的声音，集中在围绕他制定的战术、他的精神气质与带队能力。这一切似乎冥冥之中已有注定——2005年，梅西在阿根廷vs匈牙利的友谊赛完成成年国家队首秀，登场仅44秒就被红牌罚下。命运的剧本仿佛从此写好，那之后，他进了三次美洲杯决赛、一次世界杯决赛，却没有赢得哪怕一次。2020年，阿根廷一档电视节目在社交媒体上发布了一个投票：C罗和梅西在国家队的表现谁更好，最终结果令人意外：有67%球迷将票投给了C罗。

2021年的这个夏天，梅西终于打破宿命，带队拿到了第一个国际大赛冠军，打破了阿根廷多年无冠的尴尬历史。作为一个球迷，我并非梅西人迷，却很难不为他高兴。他高举奖杯、红脸高歌的样子，在这些年已变得极为少见。决赛最后时刻，他杀入禁区接到传球的那个单刀，像极了2006年他初登世界赛场打进第一球的场景。但15年后的今天，他犹豫而无力地扣球被门将破坏。遗憾与恍惚间，这似乎也在说明岁月的无情和他内心的变迁。

无论是梅西还是C罗，都在慢慢败给时间，这是竞技英雄的宿命。随着年事渐高，两人已不能在球场予取予求，近些年都改变了踢法，也顺从了命运。C罗在辗转意甲尤文后多次冲击欧冠失败，2021年首丢意甲冠军后，走到了职业生涯的十字路口；梅西则在2020年夏天遭遇了史无前例的惨败，有生以来第一次想要离开巴萨，寻求新的挑战。他在今年美洲杯期间合同到期，他正式“失业”，成了一个事实上的自由球员，而在此前，他已为巴萨效力了7479天。

时光的痕迹刻在他们的脸上。与我们第一次初见时相比，C罗摘下了耳钉，染回了黄发，只留一个精干寸头；梅西也不再长发飘扬，他蓄起浓须，紧锁眉头。这彷佛是代表着成长和成熟，但也褪去了初登舞台时的少年心气。两人在俱乐部赛场不再叱咤风云，一心留力给最重要的东西——对于如今俱乐部奖杯满堂的他们来说，可能只有国家的荣誉才能真正点燃他们的热情与斗志，才能激起他们怒摔袖标、炮轰官方的性情，是他们真正的心之所系。

欧洲杯一度像是C罗的游乐园，他在这里横空出世，在这里登上王座，了却一桩心愿；而美洲杯，曾经是梅西的一个心结，是他功勋卓著的职业生涯中缺少的东西。这次美洲杯开始前，梅西说：“我总是会为我的梦想而奋斗，那就是与阿根廷一起赢得冠军。我曾多次接近过，只要我能做到，我就会继续努力。我一直很幸运，在俱乐部层面赢得了一切，如果能在阿根廷队做同样的事情，那就太好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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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个夏天，梅西的收获是圆满的。而高兴之余，让人伤感的是，在这个夏天后，留给他和C罗最后的表演，似乎只剩下了2022年卡塔尔世界杯，那是远比洲际大赛更重要的舞台，也很有可能是他们最后一届大赛。由于二人多年来统治级别的表现，我们似乎已习惯了他们的存在，很多人只顾讨论二人的孰优孰劣，而尚未做好与他们真正告别。

在告别开始倒数之前，他们的伟大，已无需再让世人定义。在他们一骑绝尘的身后，放眼世界足坛，一片寂寥无人——至少，在我们初识的夏天里，还没人展现出那种惊鸿一现的惊艳。绝代双骄，即将绝代。也许，“梅罗”最后的夏天，会是从今天开始倒数了。

END

本文作者 : 黄子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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